山西鄉(xiāng)村古建筑更多消逝于暴雨前
因缺乏人力、財力投入,山西大量鄉(xiāng)村古建筑常年失修;專家呼吁加強日常管護,合理修繕
十月初,山西各地遭遇罕見暴雨,省內(nèi)大量古建筑受損引發(fā)廣泛關注。
因相對封閉的特殊地形,山西保存著國內(nèi)數(shù)量最多的古建筑,歷來有“中國古代建筑博物館”之稱。此次受降雨及次生災害影響,山西全省大量古建筑遭到不同程度的損害,再次凸顯了山西文物保護工作一直以來的困境——文物存量巨大,但文保的人力、財力不足。
而在有限的文物保護經(jīng)費里,資金鮮有顧及基層文物保護單位。山西省文物局有關負責人表示,山西省大多數(shù)市級、縣級文保單位和尚未公布為文保單位的文物古建筑保護,依然是當前山西省文物保護面臨的最大問題和挑戰(zhàn)。
多位專家、志愿者指出,由于得不到足夠的管理維護,在極端暴雨來臨之前,山西很多鄉(xiāng)村古建筑便已常年失修,逐漸坍塌、消逝的古建筑不計其數(shù)。
山西1783處文物出現(xiàn)險情
作為文物大省,山西是我國現(xiàn)存各類古建筑最多的省份。
據(jù)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數(shù)據(jù)及山西省文物局數(shù)據(jù)顯示,山西省目前登記在冊的不可移動文物達5萬多處,其中古建筑有2.8萬余處。全國從“唐”到“元”的古建筑,山西占八成以上的份額。
10月2日至7日,山西省出現(xiàn)大范圍強降水,18個縣降雨量超過200毫米。太原、陽泉、臨汾、長治、呂梁、晉中等地創(chuàng)下10月上旬累計降雨量歷史紀錄。受降雨及次生災害影響,山西全省大量古建筑遭到不同程度損害。
山西省文物局通報,截至10月11日,受近期暴雨災害影響,山西各市上報全省共有1783處文物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屋頂漏雨、墻體開裂坍塌、地基塌陷及周邊護坡、圍墻坍塌等險情;9座博物館紀念館出現(xiàn)小面積漏雨、部分構件損壞等情況。
出現(xiàn)險情的文物中,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76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143處,市縣級文物保護單位661處,尚未核定公布為文物保護單位的不可移動文物803處。
晉城市、晉中市、運城市、陽泉市、呂梁市、太原市等六地文物受損較嚴重,占山西全省受損文物的90%以上。
在省會太原,晉祠多處建筑屋面漏水,奉圣寺大殿西南角擋土墻坍塌;天龍山石窟部分石窟漏水,山體塌方損壞景區(qū)部分路面;蒙山開化寺遺址及連理塔的南廂房,出現(xiàn)較大險情。
在運城這個我國擁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最多的地級市,鹽池禁墻東禁門甕城大面積坍塌,城臺頂面嚴重塌陷,城墻出現(xiàn)多處裂縫;解州關帝廟崇圣寺門樓漏雨,春秋樓二樓大面積漏雨威脅到“夜讀春秋”塑像;新絳龍興寺因漏雨,危及塑像安全。
世界文化遺產(chǎn)平遙古城的多處墻體坍塌也引發(fā)廣泛關注。10月3日至5日,平遙縣出現(xiàn)強降雨,受此影響,平遙古城城墻發(fā)生部分墻體坍塌,坍塌和滑落的墻體段落共51處,其中內(nèi)墻夯土坍塌的有15處,內(nèi)墻女兒墻及頂部海墁層懸空、下部夯土滑落的有36處。
文物保護“兩極分化”
民間古建筑保護志愿者唐大華長期關注山西古建筑,此前多次前往山西探訪古建筑。近日,唐大華再次前往山西,探訪暴雨后的鄉(xiāng)村古建筑。
2014年,唐大華到訪山西時曾拍下了平遙洪善鎮(zhèn)沿村堡古佛堂配殿前的一片熱鬧場景,眾多村民聚集在配殿前開展文娛活動。10月13日,古佛堂配殿前已空無一人,面對側面墻體坍塌嚴重的古佛堂配殿,唐大華感慨,“國保、省保無憂,輪也該輪到鄉(xiāng)村小廟了吧?!?/p>
10月15日,山西省文物局相關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省內(nèi)此次受災嚴重的89處文物中,國保、省保加起來僅9處;受災比較嚴重的750處文物中,市縣級和未定級的占到84%。
山西省文物局此前也曾通報,此次罕見暴雨中,該省國保、省保單位主要險情是屋面小面積滲漏及周邊護坡巖體、地基等出現(xiàn)滑坡等問題,而低級別和未定級文物出現(xiàn)墻體坍塌、梁架傾倒等險情相對多一些。
唐大華表示,山西古建筑的保護實際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國家級、省級保護單位,另一類是縣市級保護單位以及未納入保護范圍的文物?!吧轿鞯膰壹墶⑹〖壩奈锉Wo單位的保護措施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大改善,但大量鄉(xiāng)村古建的日常維護幾乎沒有。這兩類文物的保護情況兩極分化嚴重?!?/p>
山西省古建筑與彩塑壁畫保護研究院院長任毅敏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國家級、省級保護單位在洪災之前,文物部門和各級政府已經(jīng)做了一些工作,現(xiàn)在險情基本都已排除。但基層保護單位、特別是村級文物產(chǎn)權很模糊,在保護上,有些是財政投入,有些是財政和使用人共同投入,有的所有者不愿意掏錢、不愿意申報,所以修繕不及時。
古建筑畫家連達介紹,從新中國成立后開始文物普查和評定等級時起,國家已經(jīng)評出了八批“國保”單位,以后還會繼續(xù)評定。許多曾經(jīng)的“省?!敝饾u躋身“國?!毙辛校钟性S多“市?!鄙秊椤笆”!?。
“也就是說,許多本來價值較大的古建筑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暫時沒有獲得應有的等級認定,雖然在未來還會有很多提升等級的機會,但我們不能等它升級之后才去認識它的價值?!边B達說。
降雨加速部分鄉(xiāng)村古建倒塌
2015年,連達到訪晉南新絳縣古交鎮(zhèn)閆家莊村時,手繪過該地一座或建于清代的魁星閣。
在連達的畫稿中,魁星閣修筑在高大的臺基上,而臺基外部的包磚已成片開裂脫落,露出了里層的夯土結構。在近期山西大面積的罕見暴雨中,這座魁星閣整體坍塌,變成了一堆殘垣。
得知魁星閣坍塌后,連達發(fā)文感慨,“不知道在這樣的大雨中,有多少散落于鄉(xiāng)村山野的古建筑會走向消亡。”在閆家莊村主任閆益林的記憶中,魁星閣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他記事起便已搖搖欲墜。新絳縣文物保護中心表示,閆家莊魁星閣不在縣文保單位和未定級文保單位名錄內(nèi)。
連達從1999年開始手繪山西古建筑。二十余年來,他遍訪山西各地的古建筑,至今已積累了2000余幅關于山西古建筑的畫作。近些年,連達開始留意到,山西鄉(xiāng)村古建筑的“凋零”日益嚴重?!霸S多極有歷史和藝術價值的老宅子和古民居被新房子所取代、吞噬,許多曾經(jīng)的古村落日漸萎縮,還有一些偏遠的村莊因為人口外遷和凋零而幾近荒廢,老宅子成片地荒廢坍塌?!?/p>
在連達看來,城鎮(zhèn)化發(fā)展、鄉(xiāng)村人口流失,導致古建筑得不到該有的維護修繕,是鄉(xiāng)村古建筑不斷消逝的一個重要原因。“古建筑與當前新建的城鎮(zhèn)、旅游開發(fā)之間也存在矛盾,在擠占地皮的情況下,很多古建成了部分地區(qū)發(fā)展的‘絆腳石’,破壞了也毫不吝惜。”
此外,由于失去必要的管理維護,偏遠鄉(xiāng)村的古建筑成為文物盜竊分子大肆掠奪的對象。
2015年至2016年間,山西曾頻繁發(fā)生文物和壁畫被盜事件。據(jù)了解,確認被盜的十二處壁畫中,僅有兩處是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其余多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或未被列入文物保護單位的文物。拯救古建筑的志愿者閆鑫表示,“無級別或者低級別的文物如果沒有人看管,幾乎跟放在野外差不多?!?/p>
“在山西,僅為了一個價值并不高的柱礎,就不惜毀掉一座幾百年古建筑的殺雞取卵式的瘋狂偷盜情況非常常見?!边B達介紹。
此外,歷年的嚴重自然災害也給山西古建筑造成了較大損害。以平遙縣為例,《汾州府志》《平遙縣志》等史料記載,平遙自建城以來,先后遭遇過至少22次較大洪水襲擊,離現(xiàn)在最近的一次為1977年8月5日的“萬年一遇”大洪水,直接造成太子廟九龍壁被毀,城墻墻身坍塌34處。
而針對此次山西罕見暴雨中大量鄉(xiāng)村古建筑受損的情況,唐大華表示,“此次鄉(xiāng)村古建筑的損壞,不能把責任完全歸為降雨,因為那些倒塌的鄉(xiāng)村古建筑此前損毀已經(jīng)很嚴重,這次的降雨只是加速了倒塌?!?/p>
閆鑫也表示,由于本身結構的問題,古建筑出現(xiàn)漏雨的情況比較常見。連續(xù)陰雨的情況下,雨水不能及時排出的現(xiàn)象在古代常有發(fā)生,“現(xiàn)在比較麻煩的是,建筑在不下雨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坍塌等情況,下雨只會更加嚴重。”
浙江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副院長李志榮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此次遭受損失較多的是市縣級文保單位,固然有日常管護缺乏的原因,但與國保、省保相比,它們在選址、建筑結構和維護結構營造質量等方面本身存在較大差異。“因此更加需要引起重視,有針對性地加強日常管護?!?/p>
鼓勵社會力量參與文物保護
當前,我國文物實行“屬地管理、分級負責”的體制,保護經(jīng)費以政府投入為主。
山西省文物局有關負責人介紹,“十三五”以來,中央和省級財政用于古建筑類文物保護單位的維修和搶險保護資金超10億元。另據(jù)山西日報社“文博山西”公眾號報道,目前,山西省文物保護的資金由之前的每年1000萬元增加到了1.7億元。
盡管如此,文物存量大與文保人力、財力不足的矛盾在山西省文物保護工作中依然突出。
在山西2016年多個被盜的古建筑中,包括平遙縣級文物保護單位西良鶴村龍?zhí)鞆R。該古廟壁畫被盜后,西良鶴村村支書閆銀喜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說,西良鶴村一直組織村民白天看護寺廟,但是晚上沒有人專門看護,因為村里沒錢,曾找過縣文物局,文物局表示沒有這份開支。
“作為文物資源豐富,特別是有著28027處古建筑的文物大省,如此繁重、迫切的文物保護任務,僅靠各級政府投入是遠遠不夠的。”山西省文物局上述負責人表示,山西省大多數(shù)市級、縣級文保單位和尚未公布為文保單位的文物古建筑保護,依然是當前山西省文物保護面臨的最大問題和挑戰(zhàn)。
該負責人還介紹,對于低級別和未被列為文保單位的文物,山西省文物局一方面正在不斷提升相應的保護級別,加強文物安全督察和文物建筑消防設施建設;另一方面,國家文物局及省級文物部門鼓勵各地政府出臺配套激勵、獎補政策,吸引更多的社會力量參與文物保護。
2014年,山西啟動《山西省社會力量參與古建筑保護利用條例》立法。2016年9月,山西省文物局正式印發(fā)《山西省社會力量參與文物建筑保護利用暫行辦法》,鼓勵有條件的社會組織和個人依法參與文物建筑的保護利用。
《辦法》規(guī)定,社會投資人根據(jù)縣級人民政府文物行政部門公布的文物建筑相關信息選擇保護利用對象,向文物建筑所在地縣級人民政府文物行政部門提出保護利用申請。
社會投資人在簽訂保護利用協(xié)議書成為文物建筑保護利用責任人后,需要按照有關規(guī)定對文物建筑進行維修保護,落實文物建筑防火、防盜等安全防范措施,對文物建筑進行合理的展示、開發(fā)和利用。
2017年3月,山西省政府印發(fā)《山西省動員社會力量參與文物保護利用“文明守望工程”實施方案》,啟動低等級文物“認養(yǎng)”新政。在不改變文物所有權的前提下,鼓勵和引導社會組織、企業(yè)或個人通過出資修繕、認養(yǎng)等方式,參與市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和其他不可移動文物的保護利用。
此后,山西省文物局與省工商聯(lián)建立了每年召開兩次文物建筑認養(yǎng)推介會的機制,目前已先后在鹽湖區(qū)、渾源縣、河津市、高平市等地召開了4次文物建筑認養(yǎng)推介會,完成文物認養(yǎng)238處,吸引社會資金3億元。
此次山西暴雨災害后的文物搶修,也有各方社會力量的參與。
山西省青基會此前發(fā)布消息稱,該基金會為保護山西古建而設立的官方捐贈平臺“三晉文明守望專項基金”共收到捐款5080筆累計總額645萬余元。騰訊、字節(jié)跳動、螞蟻集團等企業(yè)對山西災情捐款所發(fā)的聲明中也提到,捐贈資金將有一部分用于文物古建修復。
搶救性與預防性保護并重
山西省文物局工作人員介紹,山西全省文物的災后評估工作已于15日開始。
山西省文物局此前通報,省內(nèi)文物受災情況的評估工作將采取分組包市、組長負責的方式進行,通過現(xiàn)場實地勘察,對受損文物進行專業(yè)評估后提出科學保護措施和合理經(jīng)費需求,為下一步實際開展修繕保護工作提供依據(jù)。
山西省2013年出臺的《文物建筑構件保護管理辦法》規(guī)定,文物建筑的管理、使用單位或所有人、使用人,不得擅自拆除、更換文物建筑構件。文物建筑構件確需拆除、更換的,必須在依法履行審批手續(xù)后實施。
連達提到,此前見過不少盲目修繕對古建筑造成的傷害?!安糠值貐^(qū)出于好心,對破敗的古建筑進行修繕。但由于缺乏專業(yè)的古建筑修繕理念和技術,經(jīng)常把廟宇刷得花紅柳綠,艷俗不堪,完全失卻了文物本身應有的特征,和新建的仿古建筑別無二致?!?/p>
他呼吁,瀕危的古建筑應該得到專業(yè)古建筑修繕部門的合理修繕?!靶蘅槙r不應輕易改變和粉飾古建筑的外觀和內(nèi)部結構,應盡最大可能保護古建筑本身的歷史信息,不使其在修繕后宛如新建。用梁思成先生的話說是,‘但愿延年益壽,不希望返老還童’?!?/p>
“任何文物遭遇損毀,都是不可挽回的損失,因為文物本體不可再生?!崩钪緲s表示,“我們能夠未雨綢繆去做的,是盡早挽救它們的信息?!?/p>
李志榮帶領的浙江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文物數(shù)字化團隊,長期與山西省諸多文保單位保持著合作關系,目前已經(jīng)完成山西100余項市級、縣級文保單位瀕危古建筑彩塑壁畫的搶救性數(shù)字建檔。李志榮表示,給所有的山西瀕危古建筑進行詳密的數(shù)字化記錄,一定程度上可以減輕文物在災害中遭受的損失。
國家文物局官網(wǎng)消息顯示,在文物防災減災工作方面,國家文物局目前正指導各專業(yè)單位開展相關科研項目,推動基礎研究、新技術應用及系統(tǒng)集成,形成系統(tǒng)科學體系,推動文物保護從“搶救性保護”向“搶救性與預防性保護并重”轉化。
據(jù)了解,山西省此前已經(jīng)開展了重要古建筑和彩塑、壁畫的數(shù)字化保護工程,通過數(shù)字化手段對重要古建筑和彩塑壁畫進行數(shù)字化信息保全,對平遙城墻、永樂宮壁畫、佛光寺東大殿等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進行險情監(jiān)測。
李志榮表示,數(shù)字化文物保護的本質,是用數(shù)字化的技術方法對文物的信息進行全面永久的記錄保全,為本體的保護與研究可持續(xù)進行打下可靠基礎?!吧轿髂酥寥珖?,需要對基層文物的信息進行全面采集和記錄。我希望從管理政策層面把基層文物的全面數(shù)字化信息采集工作,納入到各地日常的管理中來?!?/p>
已故中國古跡遺址保護協(xié)會會員曾一智此前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現(xiàn)在山西確實無暇兼顧一些古代建筑的保護,因此在尚無能力完全保全之前,最好讓它們保持不被人知的狀態(tài),不要過度曝光?!?/p>
曾一智介紹,國家文物局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時,已經(jīng)詳細調(diào)查了未列入文物保護單位的不可移動文物,但是在發(fā)布的名錄里,并沒有公布詳細信息,就是擔心這部分文物現(xiàn)有保護不足,會使犯罪分子有機可乘。
新京報記者 胡閑鶴 展圣潔 姜慧梓 【編輯:田博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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